其實很久以前,我就很想好好記錄這個與我沒有緣份的大宅子。說穿了,她與我唯一有的關聯,就只是那切不斷的血脈與兒時遊戲場所的一點點記憶。

        這幢房子自我有記憶以來,她扮演的角色是長輩的老家、兄弟姊妹過年聚會的遊樂場、婚喪喜慶的聚會點、探望老一輩親人的銜接口。走在這三合院中,像極了迷宮,幾乎每一間房間都有多個出入口,探出頭每一扇門都有意想不到的景致。每間房間的擺設都還是帶著那麼一點點的古意,池塘裡有什麼?庭院裡開了什麼花?中庭的桂花樹有多高?還有,記得要尋找通往二樓的樓梯!這些是我每次回老宅的任務,總要把自己玩到髒兮兮的才回家。

        大宅子的身世事實上我也是模模糊糊,從老一輩口中探聽一些,書報的文章瞭解一些,就這樣拼拼湊湊勾勒出那一點點歷史的輪廓。房子大約是民國初年建造,在一九九七年春天拆除,這八十餘庚的容顏,終究要走入歷史。

        像這樣的大宅子,或許有些人以為裡面住著什麼了不起的大官,加上大門深鎖,總有些神秘的色彩。房子的主人是蘇爾民(蘇少爺),當年開採煤礦致富後興建約兩千坪的花園三合院,據說是由日本人設計,採用中西合併的方式建造。巴洛克式的拱門造型,合併著傳統中式的三合院脈絡,有正廳、正房、廂房,前有花園池塘小橋,中庭四方,後有果園,以紅色頭窯磚興建,搭配華麗雕刻,姿態美麗。

       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,各國競相爭取燃煤做為船艦的動力,在供不應求的情況之下,使得煤礦價格飆漲,為當時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子。豐衣足食的生活,使得家中大大小小沒事做,每天就是玩。麻將是我曾祖母的嗜好之一,常常和姊妹們在房裡開桌玩麻將,還要差一個女婢在走廊上把風,免得我曾祖父回家時來不及收拾,落得一身教訓。

        由於大房子古色古香,早期有許多片商經常來商借場地拍片子。拍過的片子很多,一開始還會覺得新鮮,在片子還沒開演或上映前就會傳出來,家裡大小總會守在電視機前,看到老厝時還會很興奮,但日子久了也就見怪不怪。記得還有一次我在轉電視時看見一部鬼片,楞了一下才發現這是咱們家的老宅,滿滿的芒草遮蓋,灰灰暗暗的還是認得出來。借過場地的片子舉凡武打片、鬼片、還是瓊瑤的愛情連續劇,只要需要用到大宅子的場景,大多會過來借場地。後來大概是曝光太多次,家中許多古董家具遭到小偷的覬覦,佛像、八仙椅接連被偷,從此家裡就拒絕片商租借場地。

        印象中最後幾次踏入這幢三合院的時間,分別是曾祖母過世時,和大宅子要改建前的幾次會議。一九九七年三月底,經過多番爭論商討仍舊無法挽回,她,終於閉上眼睛流下最後一滴淚。台灣的文化資產已經被破壞殆盡,將來的我們將會如何看待這些事情?要如何想像這幢天堂?在被外來文化粗魯地撻伐之後,我們究竟還剩下什麼?

        或許再過幾年,我們可以摸索看見的文化,僅剩文字和照片。地球村的概念並不是要把世界文化統一,然而我們在大步向前邁進的時候,人們捨棄台灣文化的速度之快,令人詫異。

        我的文筆不好,引用文字記者整理的報導資料。下面是在蘇厝尚未拆除前的報導,來自於一九九三年十月的聯合晚報。由於當時電腦網路並不發達,這些都是爺爺奶奶細心留下的剪報,我一個字一個字敲上來的。重新回顧文章,除了無限感慨,也多了幾分諷刺。當年誓言維護大厝的心力終究抵擋不了金錢與大時代潮流的壓力,新的來得太急,舊的消逝得太快,然而人們總要在豐衣足食之後,才會去懂得去珍惜我們心中擁有的文化遺產。


《台灣地方家族史》汐止蘇厝  記者/邱佩玲

蘇少爺的大宅子

近幾年來,曾有子孫倡議翻建祖厝分家,但被蘇家阻止:蘇少爺的子孫蘇炳澄說:蘇家能一直興旺,全是祖上積德,蘇厝如果拆了,祖先名望沒有了,將來「蘇大老」、「蘇少爺」是誰,恐怕沒有人知道了。


不知情的人總以為那是什麼大官住的地方。

高聳神秘的圍牆,圈起一大落紅色拱柱磚造屋,大門永遠深鎖,只留一道細細的窄門;如果把頭往裡一探,門內茂密的花木,正好擋去了紅磚屋的身子,只遠遠見到屋頂在枝葉間閃動著金光,好奇心在這裡只得打住。

電影中的大戶代表

這是位於汐止火車站後、忠孝東路旁的一景。汐止人會告訴來客,那是「蘇厝」——「蘇少爺」當年採礦發達後,從「蘇大老」的大宅院中搬出,自己蓋的大厝。

愛看國片的人可能會覺得這座宅院似曾相識。沒錯,民國六十年代國片全盛時期,不論是瓊瑤的愛情文藝片,或是香港邵是公司的武打片,甚至鬼片,只要用得到大戶人家或大宅院的畫面,一定找蘇家借。

大概太常曝光了,七、八年前,蘇厝接連遭了幾次小偷,佛祖被偷請了五尊,三組古董八仙椅也被偷得殘缺不全,從此蘇家人拒絕一切外拍的出借,使蘇厝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。

外觀依舊光潔完好

蘇厝是什麼時候蓋的,蘇家子孫已追查不出正確的年月;但從在大厝出生的長輩年歲推算,大厝屋齡至少75年了,由於蘇家子孫的盡心維護,大厝依然保有光潔完好的外觀,絲毫未損大戶人家的氣派。兩年前,政府有意將蘇厝編列為二級古蹟,但蘇家子孫鑑於政府對古蹟維護的不力,以及害怕一旦編定後生活受到干擾(古蹟必須開放給民眾參觀),堅決反對;不過,另一個問題更是棘手——大厝因為於都市計畫道路線上,可能面臨拆除的命運。

蘇少爺發跡傳奇

蘇厝主人「蘇少爺」(本名蘇爾民),是清朝時代汐止地方官「蘇大老」(本名蘇松茂)的長子。蘇大老生於清朝道光3年,以經營茶行致富;光緒11年中法戰爭時,曾率領地方義勇軍三百多人,擊退法軍至貢寮,被清朝封為「四品軍功」後,在今汐止中正路興建官式大厝。

根據蘇家子孫蘇炳澄的說法,「蘇家的好名聲,是從我阿公蘇少爺開始的」。蘇少爺雖出身富人之家,卻沒有依附父親的名望,反而積極開拓自己的事業,財富、聲望,全憑自己一手掙來。

蘇少爺並沒有繼承父業,而是靠採礦起家;不過,剛開始並不順利。根據從小在蘇厝長大的蘇少爺外孫女賴碧玉回憶,蘇少爺剛開始開採深坑煤礦時,把大老經營茶葉累積的老本都賠進去,卻連一點煤味也沒嗅到,正當猶疑該不該再開採下去時,一天晚上,蘇少爺之妻作夢夢到地上一個小銅錢像會變魔術般地越變越大,認為是個吉兆,第二天到木柵仙公廟請人解夢,廟公一句「應該繼續開」,蘇少爺才像吃了定心丸,繼續把錢往黑黝黝的坑洞裡砸。

不知道是夢的靈驗還是湊巧,過了沒多久,蘇少爺果然挖到煤礦了;而且這樣的煤礦竟像一座金礦,不但讓蘇少爺把祖產贖回來,還能把多餘的錢分給其他兄弟。75歲的賴碧玉說,等到民國前八年蘇大老過世、蘇家分火時,「阮外公(蘇少爺)早就賺過面(即賺很多)了」。因此,蘇少爺自願放棄分組產的權力,帶著自己掙得的財富,到汐止火車站後起大厝。這就是今日「蘇厝」(蘇大老蓋的蘇厝於12年前拆建成大樓,當時厝齡為66年)的來源。

蘇厝之美 汐止人都知道

至於汐止車站前的「蘇厝」,是當年受僱於蘇少爺的蘇姓兄弟,自立門戶(據說是蘇少爺把一個礦坑「半買半相送」的賣給蘇家兄弟)後買下的宅厝,由於風格相近,又是姓蘇,很多人以為是同一家。蘇少爺的後代蘇炳澄說,老汐止人口中的「蘇厝」,其實是蘇大老、蘇少爺這邊的後站「蘇厝」才對。

「蘇厝」占地兩千坪,另有庭院五百坪,據說由日本人設計,和汐止另一著名大宅院「周厝」為同一時期建築;不過「周厝」建築形式為歐式洋房,蘇厝則融合中西建築語彙於一體,既採歐式拱門造型,院落配置又是中國傳統三合院的脈絡,正廳之外,另有正房、廂房共12間。建材方面起用「頭窯磚」(起窯後第一批燒出來的磚,據說最美又最堅固),至今磚色鮮明,很難從外觀判斷大厝的厝齡。

蘇厝之美,從日據時代流行的一首童謠可窺知一二:「火車走到五堵嶺,無放盡磅拖不走,火車走到馬路莊,看到蘇廟(蘇少爺的別名)的花園,娘仔愛來不愛返,想到要返心就酸。」

發達廿年 風華歲月

蘇厝落成時,當時的地理師曾說:「大厝面對大尖山,會發達二十年,藥壺提不離。」果然接下來的二十年間,蘇少爺的幾個礦坑都賺了大錢,尤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,日本和歐洲各國爭相競購(當時輪艦以燃煤為動力),形成供不應求的榮景。賴碧玉聽父親(蘇少爺的女婿)說,當時外公(蘇少爺)家裡金鈔入庫是以「秒」為進帳單位,「鐘擺擺一下,就賺兩塊」(當時奶媽、長工月薪三塊,炊婦月薪五塊)。

至於「藥壺提不離」,倒不是說蘇家人體弱多病,而是說蘇家人丁之旺盛,一有人生病,家丁、奴婢就忙得不可開交。當時,大厝每生一個嬰兒,就僱用一名奶媽;奶媽終老時,可得一付棺木。整座大厝共有女婢十五、六人,長工、小廝、廚師各一人。

蘇少爺晚年,礦坑事業都交給晚輩經營,他自己不貪杯中物,也不愛應酬,只有個小嗜好,愛抽「吃烏煙」(抽鴉片)。賴碧玉回憶,每天早上十點,所有內外孫都到外公的房門排隊,一個個進去領一角零用錢(當時長工月薪三塊);領到後,買牛奶糖五仙,一碗麵三仙,鹹湯圓二仙,三兩下就花光光。蘇少爺分完錢後,就繼續倚著床「吃烏煙」,三不五時也會坐轎子到礦坑巡視。

賴碧玉說,外公家太有錢了,家中大小,整天沒事做,除了吃,就是玩,「最流行的活動是到樓頂玩『十五仔』、『麻將』,少奶奶一間,薪勞仔一間,囝仔也鬥一間。」不過,玩牌只為打發時間,不和外人競賭;偶爾有一兩個知己加入牌局,蘇少爺總不忘叮嚀:「輸錢就算了,贏錢要還人家。」

蘇少爺的好名聲

蘇少爺的好名聲,就在他對人的慈悲大量。每到年節,蘇少爺一定佈施給地方貧戶,每戶一斗米、一大銀圓;家裡有人過世無力埋葬的,則贈棺衾。地方人士一有困難,第一個想到的救命菩薩也是蘇少爺。此外,日據時代開始,蘇少爺在地方上設立獎學金,提供那些沒錢唸書的窮人家孩子繼續升學。汐止地方幾個醫生和德高望重的長輩(有的已去世),就是靠蘇少爺的資助完成高等教育。為了感念蘇少爺的仁心,這些受惠於蘇家的人,逢年過節總不忘送點小禮致意,即使蘇少爺過世後也一樣。

四子賠掉大片田產

綜觀蘇家自蘇少爺以降,做人、做事無往不利,人望、財富持續上升。若說有什麼遺憾,便是蘇少爺四子蘇乘龍負責的礦坑賠錢一事。據蘇家子孫的說法,蘇乘龍倒不是不善經營,而是做人太好,被員工「養老鼠咬布袋」,才賠掉了蘇家今台北青年公園的大片田產。

蘇家礦業在光復後因礦產開採殆盡而收山,但累積的財富足夠後世子孫吃用無虞。這些子孫也算爭氣,並沒有坐吃山空,辱沒祖先名望。因此,蘇厝除了二次大戰期間借給日本政府當軍用糧倉,至今都是蘇家人自己使用,而且保存得相當完整。目前蘇厝裡還住有蘇家子孫十餘戶,主事的蘇炳澄今年62歲,是蘇少爺的孫子。

蘇厝存續 潛存危機

以現實情況來看,當年地理師說蘇家會發達二十年的說法,應是「失算」;而俗話說「富不過三代」,這句話也被蘇家以事實攻破。當然,家族一龐大,難免人多意見雜,近幾年,部分搬離蘇厝的其他子孫曾倡議翻建祖厝分家產,但被蘇炳澄及現住大厝的蘇家人阻止。

在大厝出生長大的蘇炳澄說,蘇家能一直興旺,全是祖上積德;祖厝如果拆了,祖先名望沒了,將來「蘇大老」、「蘇少爺」是誰,恐怕也沒人知道了。

阻止了家族成員分產的企圖,眼前蘇炳澄還得為都市計畫要拆大厝的事傷腦筋。還好,現任汐止鎮長廖學廣以答應為保存古董級蘇厝想辦法;不過,問題若不盡早解決,換了個鎮長能否保住蘇厝,恐怕不是蘇家人傾力護產就能過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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